业精于勤|口技非遗传承人方浩然:科技不是传统艺术的敌人
演播厅中央的白色幕帐后,端坐着男人的身影。
一旁的女声念道,“京中有善口技者。会宾客大宴,于厅事之东北角……”这是古文《口技》的文本内容。言语落至“狗吠”、“其夫呓语”、“鼠作作索索”、“火爆声”、“呼呼风声”、“百千呼救声”,声音便渐次响起,厅堂仿佛经历着一场火灾的始末,而最后,“撤屏视之”,又如所言,唯有“一人、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抚尺而已。”屏风后头,徐徐走出的是口技艺术传承人方浩然。
上述片段出自深圳卫视节目《诗意中国》第二季,方浩然现场还原了初中课文《口技》的场景。节目播出后的一周时间,视频在微博及抖音播放量近 3000 万,相关微博话题#口技牛人神还原语文课文#阅读量高达 2.2 亿,话题同时登上微博总榜 TOP3,微博社会榜 TOP2。
事实上,早在 2015 年 6 月,方浩然就曾在众多同行见证下复原《口技》,因为文中涉及的技巧过于复杂,在他之前,没有任何口技艺人能将其完整表演出来。
《口技》一文写于清代,而这项技巧的起源似乎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,当时的人们为了狩猎,会模仿鸟兽的叫声作诱引。宋代到民国时期,口技逐渐发展成一门民间表演艺术,表演者通常用口、齿、唇、舌、喉、鼻等发声器官模仿自然的声音。
2011 年,口技被正式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,但与此相对应的是,这门传统艺术日渐门庭冷落,少有人问津。
方浩然师承牛玉亮,是口技第四代传承人。出生于浙江淳安千岛湖旁的小村落,他从小对大自然的声音着迷,尤其喜欢模仿动物的叫声,考入中央民族大学后,于 2009 年拜师入门,开始系统性地学习口技。
学习到第八年时,方浩然察觉到,现今的口技停留在舞台表演的层面,“对于这么一项古老的技艺来说,能走的路有点窄。疫情后,进剧场的人也更少了。”
他希望能拓展口技呈现的形式,比如利用新媒体做传播,并探索口技为其他艺术服务的可能性。
电视节目是其中一种。他登上《诗意中国》和《奇葩大会》,一方面输出原汁原味的传统口技表演,另一方面,将口技做创新,结合音乐和影视,配音创作了《阿凡达》《速度与激情》《变形金刚》等热门影视作品,意图告诉大众:口技并非是一成不变的,除去狗吠、鸟鸣、猪叫,它还可以演绎手枪、大炮、飞机、坦克、手机铃声等等更加现代化的声音。
“希望更多媒体能够关注到口技,让更多领域的人了解到,这项技艺还有别的价值和功能性。我也愿意进行更多的尝试,为口技找到它的新载体。”
方浩然提及呼麦,这种源自蒙古族的民间歌唱方式,近几年借助抖音、直播等平台的病毒式传播,逐步打破公众的认知圈层,开始应用于音乐行业——放之于口技,则也存在类似的可行路径,例如“先普及成大众艺术,再尝试服务于电影行业,或者是游戏相关的声音设计”。但这条路,才刚刚起步。
方浩然告诉我们,如今在全国范围内从事专业口技表演的,仅有 10 人左右。这门传统技艺以口头形式传授,遵循系统的传承,在方浩然总结出《中国口技教程》之前,纸本教科书更是寥寥。如今他只有一个徒弟,在长期观察“能坚持下去,又真正喜欢”后才收下,因为依照师父的规矩,物以稀为贵,收徒,必须严谨。
方浩然曾受邀去北京的中小学校,每周做 1.5 小时的非遗课堂,向孩子们传授口技知识,讲述口技历史,然而当兴趣学着玩的人多,主动要求深入钻研的人却很少。
“很多人学口技都很随意。因为人终归是要面对生活,要有经济收入的。口技学习的难度很大,想要以此谋生起码得付出十年时间,有的人坚持不下去,有的人可能学着学着,还会学坏嗓子。”
在方浩然看来,口技遇冷的另一原因,是大众的片面认知。当绝大多数人认为口技是一种“才艺展示”,默认它的存在是为了“逗观众”,将注意力放在声音“像或不像”的层面——口技艺术是难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欣赏的。
“几百年前的口技艺术,是拿声音在讲故事。屏风后看不见表演者的肢体动作,观众只能通过听,来感受艺人在叙述什么。”方浩然想要回到口技的本原,即用声音叙事。但这也面临着一个技术难题:作为现场艺术的口技,一旦搬上荧幕,经过麦克风以及数字信号的处理,声音呈现的空间感、方位感便会大打折扣。
2021 年夏天,方浩然接到了数字媒体爱范儿的联系电话,邀请他参与合作,利用 Apple 支持杜比全景声的空间音频技术,共同制作出一支以口技为主角的数字单曲。
在此之前,方浩然对这一技术的了解仅限“听说过”。目前市面上的耳机大多支持双声道立体声模式,声音环绕在左右耳两侧,空间音频技术实现的四面八方发声效果,让他在体验后当即想到,如果可以用天空通道呈现鸟鸣、飞机的声音,口技表演定会拥有更大的空间。合作就这样敲定了。
创作初期,大量的时间被用在探讨作品的主题方向:空间音频技术究竟适合制作怎样的作品?在这个时代,应当拿口技来讲什么样的故事引起共鸣?口技的空间感又如何最大程度被还原在音频中?
双方有意复原《口技》这篇课文,但考虑到“观众收听时不一定能当即对应至文本内容”,遂作罢。负责项目策划的雷建恒提到,因为“空间”是这次口技作品的关键,要诠释出空间音频技术的魅力,作品方向必须满足两个条件:一是场景足够开阔,二是声音元素灵活多变。
于是,方浩然过往作品中风雨雷电足够恢弘的《一梦千年》,以及鸟鸣灵动的《百鸟朝凤》,被最终选择为蓝本,融合以传统民乐,意图去讲述一个村庄从风和日丽,到雷雨交加,又恢复宁静的变化过程。以一人之口呈现万物生灵,作品最后取名《口技:三声万物》。
以往的创作中,方浩然往往优先考虑声音的情节性,这次则是从杜比全景声能够呈现出的最佳效果出发,侧重表现声音的远近、大小、虚实。
“这也有利于还原口技制造的真实场景。希望听众能有身临其境的体验,感觉置身于三百年前的村庄。”聆听《口技:三声万物》,确实可以清晰分辨出远处的狼啸、近处的狗吠,飞奔的马蹄声在风雨和雷鸣中呼啸而过,接着是牛羊、青蛙四处和鸣,带来雨过天晴的爽朗和生机。
制作人池志成介绍,作品中声音呈现出的方位感,主要依靠 Logic Pro 的后期混音:民乐和天气类的音效部分做成 Bed(声床),对部分动物声音的空间位置做出 Object(对象)的设置,其中声音的具体摆放位置决定了听感的远近。
“Bed 在支持空间音频的耳机回放中,可以跟随动态头部跟踪一起进行移动,而 Object 会固定在一个空间位置里。”这也意味着,听众可以完全“沉浸”在场景中,感受到民乐背景音和天气音效的“如影随形”,对于其他声响的感知,则跟随身体方位的即时移动产生变化。
池志成认为,空间音频技术的优势之一,正是听感的细腻、多元与和谐。“立体声的呈现是左右两个通道,无法呈现声音前后和上下的高度,听感上比起空间音频更加扁平化。大量的声音如果集中在左右两个通道里,便会产生‘竞争’,在某些音频的频率段上产生冲突。而空间音频制作就能避免这样的问题。”如果说双声道类似于四车道马路,空间音频技术则是直接架构起一座立交桥,它容许更多的音频元素“驶入”耳朵,却不至于造成拥堵。
这次合作,让方浩然意识到,口技通过数字渠道传播的技术短板,被补上了。
“我们师父、师爷那一代人处在磁带、大唱片时代,当时为了保存、记录,录制了不少口技作品。现在我们有空间音频技术,能够把口技原模原样地保存下来,肯定得多做些这样的作品,让几百年以后的人也能体会口技表演的感染力。”
池志成也向他提议,建立一个在线的口技音效素材库,方便更多人使用,进行声音创作。方浩然不排斥,但他有个前提——得先让使用者对口技艺术有所了解。他说,“每一次寻求新形式的合作,我都是百分之百地接受。因为尝试才有机会。但我心里也有底线存在,不是说什么流行就迎合什么。”这就是底线。
非遗项目该如何传承,传统与革新的尺度如何拿捏,是经久不息的议题。方浩然认为,像他这批 90 后的年轻传承者并非“为了创新而创新”,很多时候,时代滚滚前行,他仅是顺势而为的其中之一。“我们处在这样的环境中,这就是我们的生活,那么,变化的出现也是自然而然的。”
例如,口技的传统素材基于农耕文明,取材自人类生产活动,鸡鸣狗吠、鸟啼虫吟,以往稀松平常的声音与当今的世界已然不相符,他便思索着,是否可以为传统口技加入更现代的机械类的声音,无论是应用于军事的大炮、机枪,工业的飞机、汽车,或是日常的手机震动、手机铃声。
“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声音。我们无法回避电子科技带来的变化。”在他看来,要让口技被大众所接受,势必得跟上时代的步伐。
方浩然也理解老师傅们的不甘。“就像儿子在父亲的心里永远长不大,对吧?即使儿子做得再出色,父亲也总觉得,他积累下的经验要更丰富。他们会认为,年轻一代要多继承,多学,不要还没学到精,就想着去创新。”
应用空间音频技术,从载体来看,无疑是新的,没有人可以在这个时代绕开数字技术。但从本质来看,空间音频技术又是传统的,它让口技回到讲故事的内核。如方浩然所说,“历史就是不断的循环”,历经取悦观者、强化视觉等一系列艰难生存下的举措,口技在技术的辅助之下,开始回归最纯粹的本源,声音的故事性。
年少学艺时,方浩然习惯去学校操场吊嗓子,自凌晨便不消停地咿咿呀呀,身旁恰巧总有个念英语的同学,当时的大学同学们,都将他俩视作“疯子”。
这是任何一门技艺的必需,口技也是,靠练。十年磨一剑,磨的就是口技人对于发声腔体的控制。系统的口技训练中,一是气息训练,二是声带训练,三是口腔肌肉的组合训练。
方浩然拿健身作类比,吊嗓子像跑步,能够锻炼口腔肌肉的韧性,模仿日常声响则类似器械训练,需要找到科学的模式调动不同区域的口腔肌肉。爱听声音,爱动嘴模仿,对声音的捕捉能力、对口腔的了解程度也有帮助。
当基本功足够夯实,口技人便能在听到声响后,对声音作出板块式的拆分,并进行记忆。方浩然以鸡叫声举例,“我们会迅速把鸡的声音分成两个板块,一是它发三声,二是它中间有从低音到高音的力度变化”,继而依照平时练习的技巧,诸如假音、循环发声,原样模拟出来。口技人脑海中有一套自己的“假音”拼音体系,板块的存在,正是为了更加细致地拆解、再组装声音。
传统口技人大多停留于此——“模仿声音,拿到舞台上作为素材”,方浩然却更想要探究其背后的感性因素,即情绪。
因为从小喜欢模仿动物,他曾用一声鸭叫引起整个池塘鸭子的共鸣,也成功模仿过受伤的乌鸦,招来乌鸦同伴的救助,动物微妙而迥异的情绪成了他留心的对象。方浩然认为,现代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联系,远远紧密于往日的世界,动画电影中人类创作者对动物进行拟人想象,身边人也愈加关注宠物的情感、情绪。这也让方浩然想知道:动物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?它当下是处于什么情绪?
于是,方浩然动辄耗费几个月、甚至一年去分辨动物声音的情绪区别,再进行模仿,“学了原声以后,通过人的情感附加在发声技巧上,就可以让人类能听得明白,让动物听了也会有反应。”他说,其实动物和人类拥有相同的情感,比如喜怒哀乐,所有动物受到伤害时发出的哀鸣,跟人类的频率是一致的。
费时、费心、费力,方浩然却觉得,这也是口技艺术最为有力的武器,能够抵御技术发展中潜在的竞争压力。
近几年,ASMR 视频在社交网络兴起,人们逐渐寻到一种新型拟音方式,利用手边的日常用品制造治愈的白噪声。而致力于还原自然、宇宙场景的 Ambient 氛围电子乐,通过自然采样、电子合成器音色以及后期音乐制作,广泛受到年轻人的欢迎。
方浩然注意到了这些变化,“可能有人说,电脑科技这么厉害,足以替代我们这样古老的技术,但是我觉得,口技艺术中,人类情感的存在是永远无法被取代的。”
他再次打了个比方。假设要用电脑制作猪叫声,前期采集会极其困难,后期在合成的过程中,也无法根据场景做到合理的复刻。“猪叫了一声,它是被咬疼了,还是因为高兴?”,他说,“人工智能也许可以模拟出声音,但它无法理解情绪,就像机器人的科技含量再高,依然无法达到人类的情感交流水准。任何时候,只有人类才能将情绪投射到动物身上。这是再精准的机器、再完善的程序也无法比拟的。”
现在,方浩然会固定在自己的微博上传口技视频,部分是模拟自然的声响,常常有人留言——真好听,立刻保存,当闹钟铃声。
也有人写道,都市里已经听不到这样的声音,都快忘记还有如此动听的鸟鸣。方浩然想,现代生活处处可闻电子、机械之音,但农耕主题、自然田园的声音不应消失:母鸡下蛋,过程中的鸣叫可以有多少种状态?更凶猛、野生的狗,它们之间的口讯是怎样的?“我们的耳朵里需要更多的声音素材,这是口技未来坚持要去做的事情。口技的功能之一,是记录时代的声音。”
至于声音素材如何不加折损地传递到听众耳中?问题又回到了技术。快速便捷的互联网数字传播,还原口技现场魅力的空间音频技术,新的载体可以承载古老的声音——科技并非永远站在传统艺术的对立面。
采访中,方浩然提及好些传统手工艺技艺,由于现代工具的加入,让它们在短时间内得到了生产效率的极大提升。“当然好。”方浩然说,“但不能一味地追求科技,不能因为科技导致情感的丧失,品质的下降。”这同样映照出他面对数字化的态度。一把尺子始终悬在他的心头。